作者：費振鐘
《論語》“鄉(xiāng)黨”篇中，有一節(jié)不太為人們注意的文字，這節(jié)文字記錄了有關孔子家居生活中一個細節(jié)：有一天，孔子可能生了病，按照“士疾，一問之”的習慣做法，魯大夫季康子登門看望孔子，并贈送藥品給他�？鬃右舶凑斩Y節(jié)，謙恭地收下來了，但他對季康子說，我不懂藥，不敢服用。
孔子為什么不敢吃藥？初看起來，似乎有點不好理解，但聯(lián)系“鄉(xiāng)黨”篇的上下文，知道孔子在平常生活中是十分講究規(guī)矩的，出門穿什么衣服不穿什么衣服，飲食吃什么不吃什么，都認真到毫無通融的程度，所以他的不敢吃藥，也就不奇怪了。也許孔子算一個原則性很強的人，凡事依“禮”而行，如果非“禮”，那么他就要堅決地說“不”了�！肚Y》中這樣講：“醫(yī)不三世，不服其藥”。做醫(yī)生要有三代以上的家傳，否則不能服用他開出來的藥方。孔子對吃藥所持的基本態(tài)度，大概就根據(jù)《曲禮》的嚴肅要求。為醫(yī)之道，事關生死大事，假如用藥沒有充分的經(jīng)驗和把握，是不可以輕易相信的�？鬃硬桓页运帲舶送瑯拥囊馑�。孔子的態(tài)度，研究中國醫(yī)學思想的日本學者吉益東洞氏解釋說，孔子的時代，“禮”失俗變，人們不知道藥這種毒物是不能夠饋贈別人的，季氏送藥就是違背了古禮，孔子當然不以為然，故意說“丘未達，不敢嘗”，暗含了對季氏失禮的批評。這正是孔子慣用的“春秋筆法”。季氏在魯國是權力炙手可熱的人物，孔子當著季康子的面說不敢吃他送來的藥，自然要引起季康子的不快，但“禮”在孔子“悠悠萬事惟此為大”，他并不怕得罪季康子，這也正是孔子處世的方正不茍之處。
因此，他也可能把孔子不敢吃藥理解成他故意做姿態(tài)。明明生了病，需要吃藥，卻偏要端出禮法的架子，說什么“丘未達，不敢嘗”，言外之意就是，我孔丘怎么可以吃這種來歷不明的藥呢？然而據(jù)實看，孔子這樣做姿態(tài)，又不是為了給人看的。他是一個非常重視生命的人，在那個時代還很少有人像他那樣具有一種生命的莊重感，他常常對弟子們說，不知生哪里知道死，生的重要性是第一位的，誰要是輕言“死”字，那就是對生命的不尊重。拿吃藥這件事來說，孔子所以認為它并非平常小事，慎重其事表示拒絕，分明出于他的這種“重生”觀點。當時的生存環(huán)境，想必不會有多好，人類對于疾病給生命帶來的威脅，大概也缺乏足夠的抗御能力和方法。藥物可以用來對付疾病，同時藥物在使用中卻也會由于失當?shù)仍�，造成生命危害�！肚Y》中“醫(yī)不三世，不服其藥”，作為格言，并非一種簡單的勸誡，其中必定包含了許許多多藥非所用、因藥殺人的沉
痛經(jīng)驗在內(nèi)。而在孔子之前的周代，初備“掌養(yǎng)萬民之疾病”的醫(yī)事制度對醫(yī)師及醫(yī)藥的要求已經(jīng)很嚴格，原因即在古之醫(yī)學對人生命的重視。孔子很守舊，眼光總喜歡往后看，但在善于接受歷史經(jīng)驗方面，又是誰也比不上他聰敏，所以他能成為智者，而真正的智者對于生命的衛(wèi)護，卻是從不會含糊的。醫(yī)藥雖屬小道，可若是讓孔子輕易在這上面犯錯誤，冒這種隨便吃藥的風險，他是絕對不會干的。
其實，按照孔子的博洽多學和通曉“六藝”的全面才能，他未必不懂醫(yī)藥，不過孔子一般情形下往往比較謙虛，尤其居住在父母之國更加如此，“孔子于鄉(xiāng)黨，恂恂如也，似有不能言者”。他是謙虛到連話也不大肯講的。所以孔子不大言、不妄言。一貫以“丘未達”來保持自己的弟子們面前的謙虛形象。那一天季康子給孔子送藥時，孔子的弟子們一定在場，看到老師拖著生病的身體一面拜謝，一面說我可是不敢吃您的藥啊，他們會有什么感想呢？當時情景雖難描述，但在孔子的弟子們看來，老師的拒藥不吃，事關老師謙虛自重的品質(zhì)，無論如何也是一件需要記錄下來的重大事情，于是《論語》二十章，煌然千數(shù)百言中，惟以一言記孔子不敢吃藥的細節(jié)，可知這一細節(jié)有著多重的分量�？鬃右簧论E眾多，他與醫(yī)藥發(fā)生聯(lián)系的記載，寥寥無幾，也許就因為這一回的“拒藥事件”不可多得，所以其意味反而變得耐人咀嚼了。
與孔子相比，后世文人不知為什么非常熱衷于醫(yī)藥，一說到吃藥，似乎人人都是這方面的行家，他們是再也不會理會當年孔子對藥的態(tài)度何等的審慎，何等的莊重，又何等的謙虛。這并不表示后世文人比孔子更高明，只能說他們比起孔子少了不少質(zhì)實精神，他們太喜歡炫耀自己的才學了。到了兩宋時代，鑒于文人對方藥的愛好成為一種時尚，葉夢得總算有點自知之明，他警告說：“士大夫于天下事茍聰明自信無不可言，惟醫(yī)不可強”�？傄蚴看蠓蛭娜说脑捠廊巳菀紫嘈牛坏┧麄兊脑捳f到醫(yī)藥上，往往就要出事。蘇東坡曾為蜀人巢谷治
傷寒的圣散子方作序，天下信以為然，宣和年間此藥盛行于京師，結(jié)果患者服用此藥，“殺人無數(shù)”。就因為看到這樣的不良后果，葉夢得才不得不對文人（包括大文人蘇東坡先生)輕易言醫(yī)下針砭之語：“天下以子瞻文章而信其言，事本不相因，而趨名者又至于忘性命而試其藥，人之惑蓋有至是也”�，F(xiàn)在看來，孔子不敢吃藥多么具有先見之明，如果他不是說“丘未達，不敢嘗”，而是借此大談醫(yī)藥，他的弟子再把他談醫(yī)論藥的話記錄在冊，在孔子的名頭，以《論語》的“話語霸權”，不知影響該多大，也不知將要“殺”死多少人�？鬃硬桓页运�，善莫大焉。
－－－－－－－－－－－好文
－－－－－－－－－－－蘇東坡遇大赦囬京，因病死于半途，從古書記載，他也是自已用藥，采用了錯誤的療法而導致病危的，此公文章詩詞無敵，然而醫(yī)道恐不大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