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是嚴謹?shù)某绦蚩紦?jù),一邊是各種山寨、簡陋的細節(jié);一邊是“弘揚傳統(tǒng)文化”的大旗,一邊是“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一邊是克己復禮的個人理想,一邊是提升“軟實力”的時代企圖。祭孔儀式本身,成了這個紛雜時代的縮影。
孔子又回來了。
2012年3月17日,在中國現(xiàn)存最早文廟的河北省正定縣文廟,雅樂齊鳴。由河北省釋奠禮活動發(fā)起人高士濤,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馬恒君,
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張祥龍擔任獻官,與孔氏后裔及正定弘文中學百余師生舉行傳統(tǒng)祭孔禮儀。
籌劃者
這場遵照明朝禮儀祭奠“至圣先師”的儀式“釋奠禮”卻在網(wǎng)上被貼上了“封建”“余毒”“作秀”的標簽,這讓這場釋奠禮的籌劃者、河北儒教研究會的副會長高士濤憤怒和失望。
與這些年各地層出不窮的祭孔活動相比,高士濤認為,河北做得最純粹!昂芏喙俜郊揽锥际潜硌菪再|,但我們完全按照明代文獻史料來做!
這套禮儀程序之復雜,哪怕是像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張祥龍,都很難一下子記清。為了在3月17日的釋奠禮上不至于手忙腳亂,前一天下午,這位首次參加釋奠禮的主獻官特地趕到現(xiàn)場彩排。
這是河北正定縣舉行的第八次祭孔儀式。即便有此前七年的經(jīng)驗打底,加上五天的彩排,失誤也難以避免
3月17日的釋奠禮上,通贊(類似于主持人)吉恩煦在喊“初獻禮”時,有位分獻官的引贊就往前去迎獻官了,但按照規(guī)定,必須在通贊念完祭文后才行。兼任糾儀官的通贊打斷了引贊:“停,請退回到原位!
小錯不斷的2012年春祭,對于高士濤來說,已經(jīng)聊感欣慰。如果以今天的眼光回望七年前他發(fā)起的第一次祭孔,那更像是一次粗陋的“臨時起意”——沒有舞生,沒有祭器,只有十幾個樂生。
是年,祭孔在各地正蔚然成風。在孔子誕
生地山東曲阜市,祭孔規(guī)格不斷提高。2004年9月,祭孔從原來的民間行為,轉為官方主導的大型公祭,國家電視臺進行了現(xiàn)場直播,由省政府官員主持;次年,曲阜聯(lián)合全球各地孔廟首次全球祭孔;到了2007年,主辦單位已經(jīng)升格到文化部、教育部、國家旅游局。
一直信仰儒學的高士濤有些按捺不住。他想起了解放后一直閑置的河北正定文廟。論歷史,它應該是中國現(xiàn)存最古老的文廟,1933年,梁思成就鑒定其為五代(公元907~960年)遺存,比曲阜的還早五六百年!拔母铩敝姓ㄎ膹R變成了招待所、民事法庭,改革開放后才回歸文保系統(tǒng)。
2005年7月,高士濤試探性地跟石家莊政府提出了祭孔的請求,沒想到正定文保所立刻答應可以把文廟免費提供給高士濤。
高士濤是河北人大代表兼美術科班出身的儒學愛好者,不僅精通繪畫和書法,還開了個古琴培訓班,領導著一家fo教藝術機構。他把祭孔禮儀考據(jù)的任務,交給了他古琴班的學生吉恩煦。
吉恩煦當時是河北師范大學歷史系二年級學生,在校園里,他常常被認為是一個“異類”,穿著漢服上課,鼓勵同學讀經(jīng),還行了冠禮。
在請教了一圈專家之后,吉恩煦跟高士濤商量,決定復制明朝禮儀,而且必須是嘉靖年間。“釋奠禮成為一個國家行為,數(shù)唐朝最盛,但唐朝文獻不全,宋代禮儀過簡,明成化之后過繁,而清代又屬滿人統(tǒng)治,其服裝并不符合中國禮儀!奔獙δ戏街苣┯浾呋貞。
吉恩煦首先啃了明代四本大部頭的文獻:《明集禮》、《明會典》、《明太學志》、《頖宮禮 (微博)樂疏》。這是另一位儒學愛好者吳飛列給他的書單。吳是山東曲阜民間祭孔的發(fā)起人之一。
回想起來,吉恩煦最吃不準的就是,一個純文字的動作,如何在一個現(xiàn)實的場地內(nèi)實現(xiàn)。
按說舞生和樂生都應該站在丹墀(宮殿前的紅色臺階及臺階上的空地)上,但正定文廟的丹墀太小,只容得下樂生,舞生和獻官都得站在下面,究竟是把獻官安排在哪邊、幾排,吉恩煦都要從古代的圖中尋找有沒有這樣的先例。
高士濤的態(tài)度是,既要尊重歷史,也要因地制宜。譬如古代通贊都用唱的,吉恩煦拿不準,最終的專業(yè)意見,是河北師范大學教授馬恒軍給的:“不能用唱的,唱反而是失禮的行為,因為唱必須用明代漢語唱,那樣大家都聽不懂!
樂舞生事關整個儀式的氣場。2006年、2007年這兩年間,吉恩煦和高士濤還有幾位禮樂老師經(jīng)常要坐一個多小時的大巴,去正定弘文中學,跟老師們一起訓練學生樂舞。
弘文中學的副校長郭雪記得,高士濤當時只給他們一套六佾舞的古代圖譜,讓他們自己揣摩。由于太過抽象,老師們不得不像揣摩武功秘籍一樣,分解動作,然后再串聯(lián)到一塊。
因為沒錢,當這一百多套漢服2006年在石家莊一家服裝廠的流水線上被統(tǒng)一復制出來之后,就沒再換過。胸口沒有繡花,沒有內(nèi)擺,由于廠家不懂,不少本該右衽的漢服被縫成了左衽,吉恩煦記得當時因此返工了三天。
只要拿出明代文獻,仔細對比高士濤置辦的每一件道具,似乎都會找到不小的瑕疵。高士濤的原則是,有錢就辦好一點的,沒錢辦個山寨的也行,因為再不辦就來不及了。
獻官戴的梁冠,原本是固定的,高士濤的一個學生叫王敬軒,設計了一個可拆卸組合的,不管頭型大小,都可以戴;豆是釋奠禮用的專用祭器,但在2011年春祭之前用的都是盤子。專門找廠家做豆太貴,高士濤就買來一堆木制的圍棋盒和大可樂杯,然后在外邊貼上木紋紙倒過來一粘,幾乎如假包換;“太牢三牲”沒有,跟高士濤學畫畫的學生就到饅頭房先用面捏,蒸熟了再用食用顏料畫上眉眼。
有的山寨版做得不怎么像,第二年有錢了再改。2011年,獻官戴的佩玉都用綠色塑料做的,有參與者比對了好多張明代出土文物后發(fā)現(xiàn),應該是白色的,而且結構也更為復雜,每條分上中下共15條線貫穿,要用500個珠子。
跟官方合作的兩難
事實上,不光公祭孔子,還要公祭老子、黃帝、炎帝、伏羲。每年清明,“公祭搭臺,經(jīng)濟唱戲”的公祭之風就會在全國盛行。規(guī)格和場面也是一個比一個高,浙江紹興萬人同祭治水英雄大禹,河南一直把黃帝拜祖大典跟經(jīng)貿(mào)洽談結合在一塊,過去六年吸金800億。
高士濤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拿捏著跟政府合作的分寸!岸Y儀活動帶動經(jīng)濟發(fā)展,本來無可厚非,但搞得不倫不類,就不是禮儀了!
首先,政府是繞不開的。按照規(guī)定,在文廟超過20人以上的活動要報批,50人以上的活動,地方上就要動用警察,但2006年的每次釋奠禮,人數(shù)都遠遠超過了這個數(shù)。
頭幾年,高士濤一直以國學促進研究會的名義申請主辦,這是一個掛在河北社科院旗下的民間機構,但事實上因為尚未經(jīng)過河北省民政廳的審核,這個身份并不合法。直到2011年,他申請的另一個機構河北省儒教研究會才終于獲批。
并且,沒有政府參與,領導也不愿意來!罢堅诼毜,人家還得掂量掂量,到底怎么回事?”高士濤說,場面大不了,資金也沒法到位,廟里的文物保護、修廟都得靠政府。
2009年,高士濤首次在河北人大提出釋奠禮可以采取民間發(fā)起、政府公祭的方式。高特意提到了“弘揚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性”,“七屆六中全會以來,這一直是政府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
高士濤舉孔子大旗,不是近年來的孤例。近年來,“反思過去30年里國家倫理和社會道德的墮落”的聲音,層出不窮,社會上出現(xiàn)了許多不同的良方。例如自由主義者將其歸結為政治改革沒能和經(jīng)濟改革同步,傳統(tǒng)文化者認為這是禮崩樂壞的結果,而后者更受官方的青睞。
在官方語境中,儒學開始頻繁跟“和諧社會”“軟實力”聯(lián)系在一起。2004年至今,中國已建的孔子學院和課堂超過500家;電影《孔子》在2010年上映的時候,全國投入拷貝2500個——超過了由《建國大業(yè)》創(chuàng)下的1450個拷貝的紀錄,成為中國電影史上發(fā)行之最。
儒學復興的痕跡,在民間也俯拾皆是。儒學大眾書籍成為暢銷書,讀經(jīng)班、國學班遍地開花,儒家思想能解決中國現(xiàn)代化問題嗎?幾乎成為許多儒學研討會上不變的主題之一。很多儒學家認為,只有儒家教育才能拯救中國的精神危機!拔覀円呀(jīng)失去了仁愛、善良和我們的靈魂,儒學是我們唯一的希望,它能使我們成為一個強國!币晃恢袊鍖W家對《紐約時報》說。
但是直到2012年,正定縣政府才首次答應參與公祭。3月17日那天,正定縣縣長來了,文體局局長也來了,甚至河北省文化廳廳長馮韶慧也來了。公安局還派了不少警察維持秩序。正定縣縣長在講話中說,釋奠禮可以“增強正定的文化底蘊”,另一位石家莊市的領導說,期望釋奠禮“為構建和諧河北、文化強省做出積極貢獻”。
3月17日那天,音響擴音效果不好,正定文廟大成殿內(nèi)的人根本聽不到外邊在彈什么。中午吃飯,正定一位官員答應,可以先給正定的文工團置辦一個好點的音響,秋祭的時候,高士濤他們再借過來用。
記者:劉俊 李熠祺 宣柯吟 姚雪鵬
來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