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命校車
限載9人，實載64人；21人死亡，43人受傷。慘劇折射出農(nóng)村幼兒園、留守兒童的一系列困境和校車監(jiān)管的漏洞
早上6點多，甘肅省正寧縣還是漆黑一片，楊海軍和妻子徐巧仍像往常一樣叫起隔壁熟睡的一兒一女。
催促孩子們洗漱完畢，已是6點50，沒有吃早飯，楊海軍和妻子就駕著新買的比亞迪汽
車前往兩人上班的地方——小博士幼兒園。
幼兒園位于正寧縣榆林子鎮(zhèn)街上，和中國大多鄉(xiāng)鎮(zhèn)集市一樣，街上分布著酒店、超市、汽修店，道路盡頭連著大片耕地和煙囪冒煙的工廠。
楊家和幼兒園都在省道旁邊，一個在東，一個在西。一路上，楊海軍和妻子并無多言，幾分鐘后兩人抵達了鎮(zhèn)上幼兒園。
楊海軍在幼兒園做司機已是第三個年頭，妻子負責在園里食堂給孩子們做飯。
“那天天陰著呢，停好車，我就進了廚房，看見他清掃了一下校車，就和王春娟，還有王春娟的女兒一起出了車�！毙烨扇哉f。
兩小時后，傳來丈夫車禍的消息，不僅楊海軍和一位跟車的教師命喪車禍，還有19個幼兒也一并遇難。
濃霧里的車禍
“一般都是9點20回來，那天等了很長時間也沒見楊海軍回來”，徐巧仍說，“我跑去問人，他們說堵車了，再一問才知道出了車禍�！�
聽說死了那么多人，徐巧仍當場就昏了過去。
據(jù)當?shù)卣潞笸▓螅?6日9時15分許，在榆林子鎮(zhèn)西街道班門口，一輛載有62名幼兒的校車與一輛陜西籍大翻斗運煤車相撞，造成18名幼兒、校車司機及一名教師遇難，44名幼兒受傷。17日晚間，一名5歲危重幼兒因腦挫傷、急性呼吸性循環(huán)衰竭而死亡，事故遇難人數(shù)升至21人。
在徐巧仍的印象中， 11月16日是一個極平常的日子。唯一不同的就是那天“陰得厲害”。
事故的目擊者之一師宏春，對當天的天氣同樣記憶深刻，“那天霧很大，陰霾的天氣籠罩著整個鎮(zhèn)子”。
出事時，67歲的師宏春和同事正在下溝村磚廠的門房里烤火抽煙。9點15分，師宏春聽到校車大喇叭里的童歌從屋外由遠到近飄來，沒過多久，砰!一聲巨響，音樂戛然而止。
“好像是車胎爆了”，師宏春和身邊的人說�！安粚Γ囂ケ擞腥鰵饴暋�，對方說�！俺鲕嚨溋�?”師宏春隱隱感覺不妙。兩人停頓片刻，扔下煙就往外跑，等師宏春跑到外面，看到一輛黃色的校車跟一輛運煤車的車頭迎面撞在了一起。
師宏春扒著車窗往里看，娃娃們的頭一齊往后倒著，很多孩子頭上還在流血。師宏春趕緊跑回廠里喊人幫忙，這時，正寧縣教育局的車開了過來，下來6個人喊著趕緊救人。
“娃娃們有的喊媽，有的喊奶奶，哭聲一片�！睅熀甏赫f。
把娃娃抱出來以后，從東到西擺了一長排，哪個有生命，哪個沒生命，哪個是男的，哪個是女的，誰也辨不出。抱完以后他就和同伴站在路中央攔車，路過的汽車都停了下來，幫忙把孩子送往醫(yī)院。
17日，事故發(fā)生的次日凌晨，正寧縣下起了小雨，《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在現(xiàn)場看到，雨水浸濕一切，在應(yīng)急燈的照射下，能夠清晰地看到嚴重變形的號牌為“甘M-A4975”的校車，還有那輛重型自卸貨車。校車內(nèi)只有遺落的各式鮮艷童鞋和幾條長條鐵凳，空蕩的校車猶如一具空架子。玻璃碎了一地，遠近散落著孩子們的書包和鞋子。
致命超載
事故發(fā)生第二天，甘肅慶陽市舉行新聞發(fā)布會說，此次事故原因初步查明，其中原因之一是校車駕駛?cè)藛T安全意識淡薄、嚴重違規(guī)超載、左道超速逆行。
中共慶陽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左江華說，此次事故的原因之一是教育、交警部門監(jiān)管不力，兩輛車都超速行駛。規(guī)定時速為60公里，霧天是30公里，而那天校車速度則達到了80公里每小時。《中國新聞周刊》在現(xiàn)場看到，出事的校車時速表的指針正是停留在了“80”這個數(shù)字上。
超載、超速、超車，一連串超出正常的“動作”，釀成了一樁慘禍。而據(jù)左江華介紹，超載現(xiàn)象不僅僅發(fā)生在這一家幼兒園，縣里的很多幼兒園都存在超載現(xiàn)象。
受傷幼兒樓小洋的母親張芳霞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說，兒子今年4歲，由于坐在車尾才逃過劫難，但造成輕微
腦震蕩。
“有時候剛把娃娃放到車上，娃娃還沒站穩(wěn)，車就開了，我還給牛叔(楊海軍)說，開慢一點娃都倒了，他嘿嘿一笑啥也沒說。”張芳霞說。
“好幾個村的孩子都上這家幼兒園，之前車就超載，如果娃娃上不去就上不了學(xué)，沒辦法，還是會提心吊膽�！庇鲭y孩子賀淑童的爺爺賀虎全說。
受傷的高倩倩的親屬任曉麗說：“那輛車空間很小，我�？吹叫『⒌哪樫N到玻璃上，孩子�；貋砜拗f不坐校車去學(xué)校�！�
為了保證孩子的鞋不被擠掉，有經(jīng)驗的老人都會讓自己的孫子在上車前把鞋子攥在手里。夏天娃娃們都說，里面很熱。
于家咀村沒有幼兒園，只能在鎮(zhèn)上的小博士幼兒園上學(xué)，村子離“小博士”有15里路，如果拿車接的話不算遠，如果用自行車送，需要40至50分鐘，“那樣就趕不上上課時間了”。
據(jù)《中國新聞周刊》了解，在榆林子鎮(zhèn)，除了小博士幼兒園外，還有一家名叫樂樂的幼兒園。樂樂幼兒園去年因為一起幼兒交通事故，被小博士幼兒園收購，董事長均為李軍剛一人。
按小博士幼兒園規(guī)定，早上9點20分要將孩子接至園中，9點30分開課，楊海軍只負責接送孩子，油費、車輛保養(yǎng)費都由幼兒園承擔。
除了司機楊海軍外，負責接送孩子的還有張紅及其妻子王春娟。按照分工，樂樂幼兒園的學(xué)生大多來自學(xué)校周圍，張紅和賈芳艷負責接送，小博士幼兒園的學(xué)生大多是學(xué)校西邊的學(xué)生，由楊海軍和王春娟負責。在此次事故中，王春娟和她的女兒也雙雙遇難。
賈芳艷介紹說，她和張紅的這一組每天要跑四條線路接送，第一條是習(xí)仵村、小溝子村、珍莊，第二條是下溝村的3個隊，第三條是仲巷村的三個隊，第四條是咀頭村的三個隊，其中最后一條時間最長，大約需要40分鐘，每一條線有30個人左右，共100多個人。
楊海軍每天有三條路線要跑，也是100多人。兩個線路的車都是改裝過的，就是將原有的座位拆下來，換上3個鐵做的長凳，“孩子們一個挨一個互相抱著坐在凳子上，坐不下的孩子只有站在凳子的縫隙處�！�
司機楊海軍
出事后，公眾的指責首先指向了校車司機。
據(jù)《中國新聞周刊》了解，肇事司機楊海軍家里并不是很富裕，做校車司機前，一直靠賣烤煙和替別人開車為生。三年前，他的女兒考上幼師學(xué)校，需要很多錢時，他才翻出駕照，開始打工。
2008年的一天，他來到鎮(zhèn)上的小博士幼兒園應(yīng)聘。那天，幼兒園董事長的妻子高紅霞面試了他，看到其駕駛證上已是超過三年的駕齡，還是個老司機呢，高紅霞就比別的司機多給他開了100塊錢。
除了每月有900元的收入外，楊海軍在接送回幼兒之后，還利用空閑時間販賣烤煙，并用今年開春新買的比亞迪汽車拉一些私活，貼補家用。
楊海軍有個80歲的父親和兩個兒女，女兒18歲了，兒子今年13歲。他的姐夫徐正榮說，海軍的壓力很大，娃娃們現(xiàn)在都在上學(xué)，都是需要花錢的時候，他每天做這么多都是為了這個家。
但是，楊海軍再也撐不起這個家了。 據(jù)《中國新聞周刊》調(diào)查，楊海軍每天接送孩子有三條固定路線，每條路線的人數(shù)都是固定的。出事的那條線路，是楊海軍每天接送的最后一條。
徐巧仍的娘家哥徐生榮告訴記者，假如說，這一條線上幼兒少，就拉的少，下一條線人多，就是硬擠也要一趟拉完，每天都這樣。
徐生榮說，所有的人都說是我妹夫超載，我妹妹現(xiàn)在受不了了，楊海軍是受雇于幼兒園，而且在園里規(guī)定的時間、規(guī)定的路線拉那么多人，他自己也沒有辦法，現(xiàn)在給高紅霞打電話不接，我妹夫算不算工傷，我希望政府能給一個公平的處理，現(xiàn)在政府就給1萬塊錢讓我們從殯儀館拉回遺體，這對我妹夫太不公平。
徐正榮說，超載并非楊海軍所愿，海軍以前在拉幼兒時就因超載被罰過兩次，海軍都是打電話給院長，院長說罰多少就把錢給交警，回來報銷，但院方和交警并未對校車超載作出實質(zhì)性的改變，依然超載拉人。
董事長的弟弟李軍平卻認為，楊海軍是個老司機了，大車也開，小車也開，很有經(jīng)驗，但發(fā)生車禍也沒辦法，“你不碰人家，人家碰你呢”。
留守的孩子
出事前，最后一個見到校車的家長是賀虎全老人，出事后第一個趕到現(xiàn)場的家長也是他，不幸的是，老人的孫女也在車禍中遇難。
當天早上，賀虎全騎著新買的自行車前往縣城辦事，沿著通往縣城的G211省道沒走多遠，耳邊嘩的一聲，平時接送孫女賀淑童的那輛黃色校車從他左邊駛過。
當時并未多想，賀虎全說，“當我騎到磚廠跟前才發(fā)現(xiàn)出了事，現(xiàn)場警報聲、娃娃大人的喊聲亂成一團，我撂下車子跑過去找孫女，但沒找到�！�
沒找到孫女，賀虎全騎上自行車就往鎮(zhèn)上找大侄兒賀小鵬，等兩人再折回現(xiàn)場時，孩子都被送往醫(yī)院。賀虎全和賀小鵬又趕往縣城醫(yī)院�！拔耶敃r有一種感覺，娃娃一定在。”賀虎全說。但兩人找遍了縣城的各大醫(yī)院都沒找到，后來，“通過熟人在縣醫(yī)院的太平間找到了娃”。
賀虎全說，小淑童并非是他的直系孫女，但他是看著她長大的，娃娃長得非�？蓯�，“聽見電視里放音樂，她會興奮地跳舞。”
老人說，自從孫女走后，他身邊突然少了一個人，“感覺心被挖走一樣”。
據(jù)《中國新聞周刊》了解，此次遇難的19名兒童中，有9名都是于家咀村的，受傷最多的也是于家咀村，有30名重輕傷，另有兩名幼兒當天一個因為生病，一個因為哭著不去，逃過了劫難。
“校車每天都是沿著村子的主干道一邊播放《數(shù)鴨子》童歌一邊接娃娃。并不每家每戶串，誰家離主干道近就沾點光，離得遠就要提前出發(fā)，等候校車�！辟R虎全說。
在賀虎全看來，村子離學(xué)校太遠，孩子的父母又都大多不在家，爺爺奶奶年紀大了根本沒能力接送孩子，只有把孩子交給幼兒園接送。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村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于家咀村有個小學(xué)，但這所學(xué)校規(guī)定，只有拿著上過幼兒園的手續(xù)才能在小學(xué)報名，于家咀村沒有幼兒園，到榆林子鎮(zhèn)上“小博士”成為唯一的選擇。
2008年開始，甘肅作出教育資源調(diào)整，提出“中學(xué)向城區(qū)集中、小學(xué)向鄉(xiāng)鎮(zhèn)集中、幼兒園聯(lián)片集中辦園、新增教育資源向城市和鄉(xiāng)鎮(zhèn)中心集中”，目的是集中優(yōu)勢辦學(xué)資源，提高教育質(zhì)量。
事發(fā)后，有網(wǎng)友質(zhì)問，64個人擠到9人的車上，連基本的安全都沒有，有什么優(yōu)質(zhì)的教育資源可以提供?提高的又是什么質(zhì)量?
其實，比上學(xué)更為難的是留守孩子的接送問題。據(jù)于家咀村村支書韓顯林介紹，全村共有六個組，長年在外打工的就有720多人，留守兒童270多人。80%的留守兒童由爺奶奶爺撫養(yǎng)，所以基本上都要坐校車。
也正是這個原因，此次遇難的孩子中，于家咀的留守兒童最多。
賀淑童的家就在村里的主干道上，淑童爸媽平常不在家，只有周末才回來，去學(xué)校都由爺爺奶奶送她上車。那一天，賀淑童在家吃過早飯，早早和奶奶在家門口等待，不一會，淑童的好伙伴路雪麗被爺爺用摩托車帶到了淑童家門口，兩小姐妹牽著手歡喜的不行，伴著《數(shù)鴨子》的童歌離開了于家咀村。
20日下午6點左右，賀淑童的家屬在政府賠償協(xié)議上簽了字，大約晚上11點多，賀淑童被家人埋在了幾公里外的“疙瘩山”。自從出事后，賀淑童的父母一直臥在病床上。
沉重的校車
事故當天，幼兒園老板李軍剛和貨車司機樊軍剛被警方帶走，當天兩人分別以涉嫌重大責任事故罪和交通肇事罪被刑事拘留。三天后，正寧縣人民檢察院依法對李軍剛以涉嫌交通肇事罪批準逮捕。理由是私自改裝車輛，指使他人嚴重超載行駛，造成重大交通事故。
據(jù)《中國新聞周刊》了解，小博士幼兒園始建于2004年2月，總投資50余萬元。2006年11月晉升為正寧縣二類幼兒園。一位知情者稱，合并后，樂樂幼兒園負責人把校車賣給了小博士幼兒園，因為有一輛車即將報廢，李軍剛籌集了8萬元，于今年1月份去西安買了一輛，隨后，又借了5萬錢買了一輛校車，至事發(fā)前，共有4輛小車接送兩園區(qū)的孩子。
李軍剛的愛人高紅霞說，上一學(xué)期，兩個園區(qū)有1164名學(xué)生，校車根本不夠用，李軍剛還租了兩輛私家車，一天150元。這學(xué)期人少，只有740名學(xué)生，就把私家車辭掉了。
李軍剛的弟弟李軍平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說，如果每輛車拉一趟得四五十分鐘，按11人拉的話，拉一天也拉不完，“我們規(guī)定是拉20到30個學(xué)生，多跑幾趟，不知道為何出事那天超了那么多”。
李軍平抱怨說，即使是一輛車拉20名學(xué)生，一個車一早上要跑好幾趟，接車最遠的20多公里，一學(xué)期向?qū)W生收200多塊錢接送費，近一點的收80多塊錢，加油費都保不住。不僅是購校車貸了一大筆款，日常的各種開支也讓幼兒園“捉襟見肘”。
正寧縣教育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官員對此次事件以“必然中的偶然”總結(jié)。他說，國家自規(guī)定幼兒園可以民營后，開始重視義務(wù)教育，加之高中學(xué)生關(guān)系到當?shù)氐纳龑W(xué)問題，政府也是對此加大投入，對學(xué)前教育這一塊的投入和關(guān)注度自然會降低。
事故發(fā)生后，中共慶陽市委11月19日發(fā)布消息，該市市委、市政府決定停止2012年公車更新計劃，將預(yù)算資金全部用于購置標準化校車。
聽到消息時，賀虎全坐在家里，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實習(xí)生
姜婉君對本文亦有貢獻)
記者：王維博 朱世強
來源：中國新聞周刊
－－－－－－－－－－－聽聽人家美國總統(tǒng)說的：“校車一定要頂級安全，因為車上有可能會有美國未來的總統(tǒng)！”
再聽聽中國某些官員說的：“坐校車的都是窮人，孩子不會有什么出息。有出息的都有奧迪、寶馬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