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省樂山市人民醫(yī)院中醫(yī)研究室主任 余國俊
女患,45歲,1986年9月5日初診。
患者右腰腹隱痛1年余,偶爾小便淋瀝。經多次鏡檢,紅細胞(+),尿蛋白(+),B超顯示右輸尿管上端有結石1粒(約0.2cmX0.5cm)。曾疊用通淋排石以及活血化瘀、軟堅散結方藥40余劑,不惟未見結石排出,且腰痛加重,身體日漸尪羸,而不敢繼續(xù)服中藥。而醫(yī)者有鑒前失。乃于上述方中參入補氣養(yǎng)血或補腎填精之品。但數(shù)次更醫(yī),皆因服藥后產生副作用而輟服,特來商洽。
刻診:右腰腹隱痛,小便微黃,稍感淋瀝澀痛;納差,氣短乏力,頭眩耳鳴;舌淡,脈沉弱。
擬診為“腎虛尿石”,治宜溫腎益氣合滋腎填精,輔以化瘀通竅。方選張景岳“煨腎散”化裁:杜仲12g,肉蓯蓉15g,巴戟肉12g,熟地30g,胡桃肉30g,淮牛膝12g,黃芪20g,當歸6S,穿山甲片6g,王不留行子15g,金錢草15g,海金砂10g(包煎),6劑。
患者次日復宋,言第一劑尚未服完,便不得已而輟服,原因是服頭煎后約半小時,患者便耳鳴如潮,頭眩欲仆,腰痛加重,同時感覺有一股氣流從腰腹部沖向少腹,頓時迷離恍惚,不能自持,約20分鐘方止。遂不敢服二煎,且疑配方有誤,而將所剩5劑藥全部帶來查對。
因思患者服藥后竟發(fā)生此等副作用,雖屬意料之外,卻在醫(yī)理之中。遂將化瘀通竅藥物全部撿出,惟留下杜仲、肉蓯蓉、巴戟肉、熟地、胡桃肉、黃芪、當歸7味,囑其放心服用。
效果:服完5劑,患者腰腹痛減輕,無副作用。m.payment-defi.com/zhicheng/效不更方,續(xù)服30劑,腰腹痛消失,飲食正常,精神振作,若無病之象。雖未見結石排出,但經B超復查,未發(fā)現(xiàn)結石,鏡檢紅細胞及尿蛋白(?。迄今6年,身體一直健康。
【學員甲】尿石病,中醫(yī)謂之“石淋”,治之者當以通淋排石為大法,重者配合活血化瘀、軟堅散結。但本例腎結石曾疊用此等方藥40余劑,不惟未見結石排出,且腰痛加重,身體日漸尪羸,說明病涉于虛。而醫(yī)者于上述方藥中參入補益之品,亦因眼藥后產生副作用而輟服,看來攻補兼施亦非良法。老師觀其脈證,診為腎虛尿石,主用溫腎益氣合滋腎填精,輔以化瘀通竅。依我之見,堪稱認證無差,方藥亦絲絲入扣,但竟亦產生了意料不到的副作用,真真令人不可思議!
【老師】這就叫做“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不過,在我治療腎虛尿石病的臨床中,像這樣因個體差異而根本用不得化瘀通竅藥物者,僅遇到過這1例而已。
【學員乙】1例不足為訓,請老師談談腎虛尿石病的證治規(guī)律。
【老師】據(jù)臨床觀察,腎虛尿石病患者,其臨床表現(xiàn)以腰腹部隱痛或酸痛為主,伴腿膝乏力,神疲易倦,亦可伴小便淋澀,血尿或尿濁,尺脈重按無力。此因腎之精氣不足,或久服通淋排石藥物耗傷腎氣。治宜溫腎益氣合滋腎填精,以固其根本。但結石久滯,絡脈不通,亦宜輔以化瘀通竅,以有利于消除結石。我常用治療本例的煨腎散化裁。如偏腎陰虛者,兼心煩夜熱,舌嫩紅無苔,脈細數(shù)無力,去黃芪、當歸、胡桃肉,加生地、二至丸;偏腎陽虛www.med126.com者,兼畏寒溲頻,舌淡胖大,邊有齒痕,脈沉遲無力,加鹿角霜、補骨脂(畏寒甚,再加肉桂、附子,減輕則去之);血尿加琥珀末、三七粉(吞服);尿濁加萆薢、石菖蒲;少腹痛則合芍藥甘草湯。倘眼藥期間,腰腹痛加重,且向少腹放射者,提示結石活動而下移,可重加芍藥甘草湯緩急止痛,并酌加大黃因勢利導,促使結石排出。若此填精益氣為主,化瘀通竅為輔,納、概括近10余年來的臨床報道,補腎法治療尿石病之屬腎虛者,療效顯著;其不屬于腎虛,或無腎虛之顯證者,于當用方中重加一二味補腎藥物,亦能提高療效。何以如斯?據(jù)初步研究,補腎藥物,無論溫腎益氣或滋腎填精,均能鼓舞腎氣,促進腎功能好轉,增強腎盂及輸尿管的蠕動,從而改善腎積水,推動結石下移而排出體外。而個別補腎藥物(如胡桃肉)尚具有溶石作用。
【學員丁】老師既然“參驗近賢”?為什么不首先參驗古賢呢?我認為,近代中醫(yī)治療尿石病,首先繼承和借鑒的,應當是古代醫(yī)家治療石(砂)淋的豐富經驗。例如唐代以前的醫(yī)家便已觀察到,石淋作為淋證之一,除了具備淋證的一般性癥狀——小便頻數(shù),淋瀝澀痛,痛引少腹及臍中之外,尚具有一種特異性癥狀——尿出砂石。如漢·張仲景便觀察到“小便如粟狀”;《中藏經》的作者則不僅觀察到“小便中下如砂石”,并將其發(fā)病歸結為“虛傷真氣,邪熱漸深,積聚而成砂”,且形象地譬喻為“如水煮鹽,火大水少,鹽漸成石”。至于形成結石的“虛”與“熱”,隋,巢元方認定為“腎虛而膀胱熱”。至此,石淋之主要病位與基本病機便已“一錘定音”。千載以來,并無異議。既然如此,石淋的基本治法就應當是補腎之虛,清膀胱之熱。老師怎么能將這一創(chuàng)見完全歸功于近賢呢?
【老師】看來我似乎有“數(shù)典忘祖”之嫌了。不過應當重申的是,中醫(yī)學講求理、法、方、藥的連貫性和整體性。如你所說,既然石淋的基本病機是“腎虛而膀胱熱”(理),其基本治法必然是“補腎之虛,清膀胱之熱”(法),那么體現(xiàn)這一治法的方藥何在呢?從文獻上看,首載于唐代《千金要方》與《外臺秘要》中的治療石淋的方藥,卻約皆為清熱利濕,通淋排石之品。如此遂開石淋之病機同治法及方藥互相脫節(jié)的先河。后世宗之者眾,亦不太顧念腎虛,而將清熱利濕、通淋排石奉為治療石淋的基本法則。當然,“江山代有才人出”,其間,超凡脫俗者亦不乏其人。如宋·陳無擇嘗用黃芪、人參、蘿卜組方治療“五淋砂石,疼痛不可忍者”;清·尤在涇主張“開郁行氣,破血滋陰”;近賢張錫純則治軟堅散結與補氣滋陰藥物于一爐等。雖則補偏救弊,啟人心智,然而始終未能從整體上將石淋病機同治法及方藥的脫節(jié)之處緊密地鉤連起來。其千載之缺憾也如此。由此可見,我將運用補腎法治療尿石病這一創(chuàng)見歸功于近賢,并無“數(shù)典忘祖”之嫌。
【學員甲】老師的這一番釋疑解惑,令人耳目—一新!不過我還是不明白:在中醫(yī)學歷史上,石淋的病機同治法及方藥互相脫節(jié)這——“千載之缺憾”到底是怎樣造成的?
【老師】逝者如斯,難以苛求古人!因為古代所稱之石淋,從其主要臨床表現(xiàn)觀之,大約相似于近代所稱之膀胱及尿道結石,而以膀胱濕熱蘊蓄之證居多。換言之,石淋雖以腎虛為本,但其“本”證多潛而不顯。中醫(yī)學注重辨證論治,即“觀其脈證,以法治之”,當然主要針對膀胱濕熱蘊蓄之顯證立法制方。而對于腎虛之潛證,可以兼而顧之,亦可以暫時不予兼顧。再看今人治膀胱及尿道結石,亦以清熱利濕、通淋排石為基本治法,恒有效驗。故爾宜在繼承、借鑒的基礎上,進——步充實、完善而發(fā)揚光大之。
【學員甲】如此說來,近代所稱的尿石病,是不能與古代的石淋劃等號的。
【老師】對!近代所稱的尿石病,不特指膀胱及尿道結石,還包括腎及輸尿管結石。而腎及輸尿管結石,其急性期(結石顯著移動)的主要臨床表現(xiàn)為腎絞痛伴血尿,慢性期(結石隱匿或相對靜止)的主要臨床表現(xiàn)為腰痛或腎區(qū)叩擊痛;雖亦可能尿出砂石,畢竟是或然與伴見之癥,而非主癥。此與石淋的主要臨床表現(xiàn)大相徑庭,焉能“對號入座”?焉能移花接木,率爾沿用治療石淋的基本法則?更何況腎及輸尿管結石慢性期之腰痛,多為隱痛或酸痛,顯屬腎氣虧虛,補腎猶恐不逮,更不得沿用清熱利濕、通淋排石之治法。如果換一個角度說,古代醫(yī)家論治腎虛腰痛,觀往知來,窮理盡性,積累了極其豐富的經驗,竟未能洞悉結石這一病根,千慮之失,至今令人曾經望石興嘆,俳徊岐路,那也要歸因于歷史條件的限制和中西醫(yī)理論體系的差異,而不能苛求于古人。
“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今人治療尿石病,何須“對號入座”,或本來對不上號也要欣然入座,而遺補腎法于無用武之地呢?
【進修生】雖然補腎法治療尿石病不乏用武之地,但在現(xiàn)代手術取石特別是體外震波碎石的巨大沖擊之下,中醫(yī)治療尿石病的陣地已經一天一天地縮小了。
【老師】物竟天擇,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而放眼臨床,中醫(yī)治療尿石病之特色與優(yōu)勢,乃是現(xiàn)代手術取石或體外震波碎石所無法取而代之的。所以我們既不應固步自封,更不該妄自菲薄。倘能立定足跟,勤于探索,推陳出新,是完全能夠面對挑戰(zhàn),擴大臨床陣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