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是一個古老的漢語常用字,卻又隱藏著一種奇特的文化現象。
由這個“風”字輻射的語義場,曾經覆蓋了炎黃子孫日常生活的各個領域,貫穿了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所有層面,并且集中體現了中華民族古代的生態(tài)文化精神!帮L”的語義場所顯示的中國古代生態(tài)文化精神,為重整人與自然的一體化、建設和諧美好的人類社會、促進人性的健全發(fā)展,提供一個有益、有趣的啟示。
德國語言學家W·V·洪堡特曾把語言看作“民族精神的外在表現”,認為“民族的語言即民族的精神,民族的精神即民族的語言,二者同一的程度超過了人們的任何想象!
我不知道世界上眾多民族的語言文字中,有沒有這樣的個案:僅僅一個字,一個詞,就能夠體現出這一民族的“生存狀態(tài)”、“價值觀念”、“文化模式”,并近乎全面地展現這一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風貌。
如果要從我們的漢語言文字中尋找這樣一個字,那么,我愿意推舉出“風”字。
“風”,在現代漢語中是一個常用字,又是一個擁有旺盛“生殖能力”的“根詞”,1979年版的《辭!肥珍浟艘浴帮L”字打頭的條目204個。中華民族在其悠久的歷史中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明并使用了“風”這一漢字,賦予了“風”字以繁多的衍生義、派生義、象征義、假借義、隱喻義,從而形成了一個由“風”字構成的語義網絡,一個活力充盈的“語義場”。
在中國古代文化中,風調雨順的風、世風民風的風、風騷風流的風、高風亮節(jié)的風、風水望氣的風、
感冒傷風的風,都是那個古老漢字“風”的衍生物。
為了表述的方便,我將“風”的語義場歸納為以下四個層面:
。ㄒ)自然層面
在中國古代,“風”的本義與現代的通常用法大體一致,指一種常見的“天氣現象”,即刮風下雨的“風”、風吹日曬的“風”。古人解釋這種自然現象的成因與現代也頗為相近,《莊子》中說“大塊噫氣,其名曰風”,“風”是大地的呼吸;《淮南子》進一步解釋說:“氣聚一方,流而為風”,“風”即“氣”在天地間的流動。
殷商卜辭中許多關于風的記載,表明我們的古人對風的習性在那時就已經有了全面的把握。如:風有空間性,即所謂“八方之風”;風有時節(jié)性,即所謂“四季之風”。不同方向、不同季節(jié)的風的性質不同,對植物和動物生長的盛衰、損益也大為不同。中國古代社會作為一個早熟的農業(yè)社會,對于自然界的風有著悉心周到的觀察、區(qū)分和理解?梢哉f,殷商時代黃河流域的一個“土民”對于風的敏感程度,要遠遠勝過當代大都市寫字間里的“白領”。
但在先秦時代的中國古人看來,“風”,并非單純的“自然現象”,同時也是“天”的情緒和意志。
與西方的基督教文化傳統(tǒng)不同,在中國古代傳統(tǒng)文化中,人是由天地自然孕育化生而成的,“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為人”,人與自然原本就是一體化的。因此,大地上、天空中的“風”,也同樣以某種方式存在于人體之內。人體內有風,人體內的“風”與天地間的“風”可以相互交流、相互感應。這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別開生面的創(chuàng)舉,并成為“中醫(yī)學”重要的理論支柱。《
黃帝內經》講:人體的“九竅、五臟、十二節(jié),皆通于天氣”,人體之氣與天地之氣密切相關,人體中的“氣脈”與“天氣”、“地氣”之間的沖突、失調,是造成各種疾病的根本原因,中醫(yī)謂之“傷風”、“中風”——或“風濕”、“
風疹”、“風痹”,或“癘心風”、“產褥風”和“
白癜風”。為此,傳統(tǒng)中醫(yī)學中還專門設立了“風科”。“風池”、“風市”、“風門”、“風府”都是中醫(yī)針灸學中標定的重要穴位。
(二)社會層面
與現代工業(yè)社會不同,在漫長的農業(yè)社會中,自然界中的“風”,對于國計民生的作用是至關重要的,風的方向、時節(jié)、強弱、干濕不同,直接影響著農業(yè)生產收成的好壞,影響著國計民生?匆豢匆笮婕坠俏牡拇罅坑涊d,不難發(fā)現“風”和“雨”對于那個時代的意義,差不多就等于“石油”和“煤炭”對于現代工業(yè)社會的作用,直接關系到社會的穩(wěn)定和動蕩、戰(zhàn)爭與和平。
在中國,從三皇五帝到唐宋明清,“風調雨順”就意味著“物阜民豐”、“安居樂業(yè)”、“太平盛世”。于是,一個地域、一個時期的道德崇尚、文化習俗也全都和“風”字聯系在了一起,被稱作“世風”、“民風”、“風俗”、“風情”、“風土”、“風氣”、“風化”、“風尚”;甚至,一個朝代的國家法度、朝廷綱紀、民眾心態(tài)、政府吏治也都被籠罩在“風”字頭下,如“風憲”、“風裁”、“風紀”、“風教”等。自然界的“風”便因此擁有了社會學、政治學的涵義。史書記載,秦漢以來,帝王巡幸,“車駕出入,相風前引”,排在儀仗隊最前邊的就是“相風”,一個類似如今“風向儀”的東西,由此也可以見出“風”對于中國封建王朝的意義。
在中國古代,由于“風”與社會的盛衰、朝廷的安危、家族的成敗、人生的否泰有著如此密切而又精微的關聯,因此“風”被賦予了神秘含義,并且由此造就了一批靠“風”吃飯的“社會工作者”,拓展出一些以“風”為研究對象的專業(yè)知識、專門技術,那就是“風角”與“風水”。
“風角”是觀風占吉兇,占風者可以從風的來向、強弱、燥濕、清濁、寒熱、聲響、明晦辨認出是“祥風”還是“妖風”,是“和風”還是“災風”,是“政體清明風”還是“刀兵將至風”等等。對風的觀察研究成了社會政治的預測系統(tǒng)。
“風水”,古代又稱“堪輿”。在中國古人看來,“風”和“水”是人類生存最為重要的因素,居住環(huán)境周圍的“風”和“水”對于人的生理、心理乃至家庭生活、家族命運將產生直接的影響,這種影響甚至還可以通過祖宗的埋葬地作用于子孫后代。
三)藝術層面
在中國古代,“風”與音樂歌舞、文學藝術的聯系源遠流長。
最顯著的例子是《詩經》中“國風”的命名。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指出:“詩總六藝,風冠其首”,錢鍾書先生闡釋說,《詩經》中的“風”,從本源上說是風土風情,從體制上說是風詠風誦,從效用上說是風諫風教,相當于現在的地方民歌……一個“風”便將一部《詩經》的淵源、體用全都包括在內了!《詩經》中的《國風》加上《楚辭》中的《離騷》共同合成的“風騷”一詞,在中國竟成了“文學才華”的代名詞。
一個地域、一個時期的音樂歌舞集中體現了彼時彼地的風土、風俗、風尚、風情,“風”便成了一個地區(qū)“民歌”、“民謠”的代名詞。歷代官方都設有“采風”、“省風”的專門機構,“采風”就是對一個地區(qū)民歌、民謠、民諺、民俗的收集整理!笆★L”,是通過對民間歌謠樂舞的分析鑒別來把握民心民意,并及時加以疏導宣泄。音樂歌舞、文學藝術既能通天地自然之“風氣”,又能通世事人心之“風氣”,甚至還能調養(yǎng)個人生理、心理方面的“氣脈”,就像劉勰所說:“吐納文藝,務在節(jié)宣,清和其心,調暢其氣”。
“風”的語義場輻射到音樂、歌舞、詩詞、繪畫的諸多領域之后,便衍生出許多“風”字頭的文藝學和美學的術語,如“風雅”、“風致”、“風趣”、“風韻”、“風骨”、“風格”等等。在中國,“風”字成了歷代文人墨客最偏愛的字眼之一。
(四)人格層面
最典型的例證是中國美學史上的一個術語:“魏晉風度”。
在《世說新語》、《昭明文選》等典籍中,以“風”表述人物性情、品德、胸襟、才智的話語比比皆是,如:“風概簡正”、“風儀偉長”、“風神高邁”、“風標鋒穎”、“風格峻峭”、“風姿端雅”、“風度簡曠”、“風趣高奇”、“風操凝峻”、“風鑒澄爽”……被贊譽的人物有曹植、嵇康、阮籍、謝安、王羲之等等。
前邊我們提到,中國古代哲學認為,“風”是既可以存在于個人體外,又可以存在于個人體內的,被分別稱作“外氣”和“內氣”。存在于體外的“風”,即作為人的生存環(huán)境的天氣、地氣、風土、風俗、風化、風尚;存在于體內的“風”,即作為人的生命主體的生氣、精氣、神氣、臟腑之氣、營衛(wèi)之氣。所謂“八風之序立,萬民之性成”,講的就是作為“風土”的外氣對于人性的影響。所謂“養(yǎng)吾浩然之氣”,則是作為“精神”本原的內氣對于人的心靈的作用,目的在于培養(yǎng)自己的“風操”、“風神”、“風德”、“風情”。內氣、外氣的交互作用,對一個人的氣度、姿態(tài)、儀表都將產生決定性的影響。
正是江南秀麗的“風土”,東晉偏安的“世風”,加上一代知識分子自覺的“養(yǎng)氣修身”,才終于造就了彪炳史冊的“魏晉風度”。
由上述分析我們不難看出:在中國古代傳統(tǒng)文化中,風調雨順的風、世風民風的風、風騷風流的風、高風亮節(jié)的風、風水望氣的風、感冒傷風的風……歸根結底都是那個古老漢字“風”的衍生物;“風”的語義場輻射到中國古代哲學、農學、醫(yī)學、社會學、倫理學、心理學、美學、文藝學、風水學(現代人則謂之“生態(tài)建筑學”)的各個領域,將人類生活的各個方面,同時也將人類與其生存的環(huán)境融會貫通為一個和諧統(tǒng)一、生氣充盈的系統(tǒng),從而體現出中華民族古典文化高度的有機性與整合性。
“風”與中國古代自然哲學
“風”的語義場就是一個流動的、循環(huán)的、多層面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一個濃縮了中華民族生存大智慧的生態(tài)系統(tǒng)。
在中國數以萬計的漢字中,為什么恰恰是這個“風”字,能夠如此完整而又形象地涵蓋了中華文明的各個層面?
我認為,“風”在中國古代文化中的這一特殊地位,應與中國古代以“氣”為核心的自然哲學思想密切相關。
日本漢學家小野澤精一主編過一部很有價值的書:《氣的思想——中國自然觀和人的觀念的發(fā)展》,該書在系統(tǒng)探討古代中國“氣的哲學”時,首先從“風”與“氣”的關系入手,可謂獨具慧眼。該書開篇指出:“如要在殷代探求遍滿于天地之間變化著的,與生命現象直接相關的氣概念的原型,可以認為,那就是風!边@樣的表述還可以再周全些:“氣”,正是從大量存在的風的現象中歸納出的一個哲學術語,而氣的術語的出現則又將風的各種存在納入一個有機完整的宇宙圖景之中。也許可以說,“風的語義場”就是“氣的現象學”。
在中國先秦哲學中,“氣”,是天地萬物的本原。老子曰:“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氣生萬物”,生出的不僅是自然界的萬物萬象,這里的萬物也包括人與人類社會。中國農民講“歲時節(jié)氣”,中國政治家講“氣數氣運”,中國宗教家講“行氣服氣”,中國文藝理論家講“文以氣為主”,以及中國醫(yī)學講“理氣安神”,氣的存在普遍地滲透、貫穿在中國人的一切行為與活動中,從人的生理活動、心理活動、社會活動、信仰活動到審美活動;從人的本能行為、生產行為、道德行為、宗教行為到藝術行為。
如果非要給“氣”尋找一個現實世界中的替代物、象征物,那就“風”。
“風”就是流動衍化著的氣,而“氣”也就是靜止凝聚著的風!帮L”成為氣在現有世界周行不殆的“替身”。如果套用一下西方現象學哲學的術語,“氣”就如同海德格爾哲學中的“在”(Sein)——一個原始的、唯一的、隱秘的存在;而“風”則是“存在者”(das Seiende)——即“在”在當下異彩紛呈的現身。
以上是從哲學的意義上的解釋。
我們也許還可以從生態(tài)學的知識空間進一步探討,“風”的語義場本身就具備了一個高級復雜系統(tǒng)要求的諸多要素。
我國著名生態(tài)學家牛文元在其《生態(tài)系統(tǒng)基礎》一文中指出:一個生態(tài)系統(tǒng)的構成要素是:物質、能量、信息的交換流動!帮L”的語義場中的“風”,是自然界的一種物質,也是一種能量、一種力量;非常巧合的是,“風”在漢語言中還往往呈現出強烈的“信息性”,如風聲、風頭、風聞、風行、風言風語、風吹草動、風聲鶴唳、雷厲風行,無不意味著信息的發(fā)布、傳遞、與接受。中國古人認為,一年中不同時節(jié)都有一種風來預先報導花開的信息,叫 “二十四番花信風”。此外,也還有“麥信風”、“鳥信風”的說法,“風”的信息性資質不言自明。
對照當代生態(tài)學家的理論,我們就會發(fā)現:“風”的語義場實際上就是這樣一個流動的、循環(huán)的、多層面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一個濃縮了中華民族生存大智慧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一個展現了中華古代文明輝煌景觀的生態(tài)系統(tǒng)。
“風”的蛻變及文化生態(tài)意義
進入現代社會以來,“風”從天、地、神、人的大系統(tǒng)中被剝離出來,成了外在于人的自然現象,成了外在于人類的精神活動的物理現象。
下邊,讓我們探討一下重提“風”的語義場的現實意義。
洪堡德指出:語言,甚至一個詞的使用,往往以最純粹的方式表達了一個民族的世界觀,甚至為這個民族的某個重要時代奠定基礎。古漢語中的這個“風”字,就具備這樣的意義。
漢字“風”的語義場表達了中國古代這樣一種世界觀:天人合一。自然的、社會的、人類精神的及個體人格的各個方面,構成一個活力充盈的統(tǒng)一體。在這個統(tǒng)一體內,自然法則與社會準則同一,人類主體與自然萬物共存,人間道德與天地節(jié)律相應,人性內涵與宇宙原理互通。這是一個質樸和諧的統(tǒng)一體,也是一個有效運轉的生態(tài)系統(tǒng),這一生態(tài)系統(tǒng)也為中國的農業(yè)文明時代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進入工業(yè)時代以來,這種原始的統(tǒng)一和諧狀態(tài)漸漸被打破,代之而起的是人與自然、人身與人心、人的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的分離與對立,這一時代的轉換,在“風”的語義場中也清楚地表現出來:中國進入現代社會以來,“風”不再與國家興亡、社會盛衰、家族成敗、人生否泰發(fā)生什么必然的關聯;“風”也不再是倫理道德、文學藝術的動因與表征;風水、風角被視為巫術迷信;省風宣氣也不再作為政府規(guī)定的制度,國民經濟的規(guī)劃不會再考慮風的方向與干濕;生活在空調房間里的現代人對于風的四季變化早已喪失了敏感;文化人的風操、風儀也遠遠沒有職稱、年薪來得重要。
在現代中國文化中,“風”的語義場已經逐漸塌陷、萎縮,失去了往昔普遍的張力。漢字“風”的語義場塌陷的根本原因,是由于中國一元化的“氣”哲學的解體。漢、唐、宋以來,氣的實體化、客體化在王充、柳宗元、劉禹錫那里已經初露端倪。明代的王廷相斷定“氣”為“實有之物,口可以吸而入,手可以搖而得”已經接近現代物理學中所講的“氣體”。
中國學術界徹底拋棄傳統(tǒng)文化中的“氣”范疇、全面接受近代物理學中的“氣體”概念,應該說是由清代晚期曾經留學英國的嚴復完成的。他在其《名學淺說》一書中將中國古代的“氣的哲學”統(tǒng)統(tǒng)斥之為“老儒們”荒誕不經的“夢囈”,而重新將“氣”界定為一種“其重可以稱,其動可以覺”的物質狀態(tài),如氫氣、
氧氣、氮氣,以及空氣、水蒸氣、碳酸氣等。在這位中國近代啟蒙思想家那里,中國古代哲學中的“氣”終于被西方現代物理學中的“氣體”或“空氣”所替代,“風”于是也僅僅成了“空氣的流動”。“風”被從天、地、神、人的大系統(tǒng)中割裂出來、剝離出來,成了外在于人的一種自然現象,成了外在于人的精神活動的一種物理現象。
相對于古漢語中的“氣”和“風”,“空氣”是一個現代科學概念,“空氣動力學”是一種現代科學理論。現代人正是在這樣的概念和理論的指導下,把“氣”和“風”全都當作任由自己操作、利用的資源或工具,進而制造出“蒸汽機”、“內燃機”、“空氣壓縮機”、“空氣分離機”、“噴氣式飛機”、“噴氣式轟炸機”等,并因此迅速改變了整個地球人類的生活方式、社會形態(tài),即常言所說的“社會進步”。空氣對氣的取代,空氣動力學對風的取代甚至還被看作“思想的進步”、“哲學的進步”。這樣的結論怕是過于簡單了。
語義的歧變,實質則是兩種世界觀的置換,即農業(yè)時代世界觀被工業(yè)時代世界觀置換。這個置換的過程,并不像以往人們堅信的全都是進步,而是有進有退、有得有失的。前者雖然原始、曖昧,卻把人與自然看作一個交融互生的有機體;后者雖然客觀、明晰,卻把人與自然間離開來,在把世界數量化、實證化的同時也大大簡約化了。前者雖然“落后”,卻也曾經以“圓滿”、“靈便”的方式參與了人類歷史的營造,甚至為“中華帝國”“最重要”的歷史時期“奠定基礎”,并使中華文明綿延發(fā)展數千年。后者雖然“先進”,給人類帶來了豐盛的物質財富,卻也嚴重地破壞了自然環(huán)境,嚴重地損傷了人類精神的健康和諧,使地球生態(tài)系統(tǒng)在短短300年里便面臨整體崩潰的危險。
即使單從語言學的角度看:將“氣”變成“氣體”或“空氣”,將“風”變成“空氣動力學”中的一個概念,也是現代社會對漢語言的做出的簡約化、實證化、專業(yè)化、固定化的處理,即所謂科學化、技術化的處理。經過這番處理,“氣”和“風”的語義雖然被高度明晰了,卻被抽去固有的生機、被擠榨掉原本的詩意。與此相似的蛻變還有:“天”變成了“天空”或“天氣”,“大地”變成了“地球”或“地產”,“月亮”變成了“月球”,“星星”變成了“星球”。不知諸位是否注意到,現在的媒體說到“眼睛”或“目光”喜歡將其說成“眼球”——不再說吸引目光,而是吸引眼球。在這一蛻變中,語言的審美屬性被大大縮減。——以前若是贊美一位姑娘,說“你的眼睛像月亮”,那就是詩,就是美;如今要說“你的眼球像月球”,詩和美將蕩然無存。新近,隨著“數碼時代”的到來,語言的簡約化、專業(yè)化趨勢愈演愈烈,漢語言中出現大量洋文字母的縮寫:WTO、GDP、DNA、NBA、CT、CI、VCD、DVD、CCTV、CSSCI……距離漢語言的本源愈來愈遠。在技術社會里,簡約化的語詞可以被便捷地實用、被大量復制,然而卻愈來愈喪失了語言的自然屬性,喪失了語言的精神生殖力。
如果單單是語言的問題,人們或許尚可泰然處之;嚴重的是,語言的每一震蕩總是關聯到人的世界。語言與自然的割裂催促了人與自然的疏離,語言的偏執(zhí)導致人類社會生活的失衡,語言的簡約化釀成當代生活風格的粗鄙化,語言的干涸造成現代人精神世界的萎縮,語言的衰變招致審美情趣和藝術創(chuàng)造的敗落、語言的塌陷甚至還加速了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崩潰。如此種種,即現代人面臨的日趨嚴重的、整體性的生態(tài)危機。
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一種新的世界觀漸漸在人類生存危機的困惑中浮出水面,那就是“有機整體論的世界觀”,也就是“生態(tài)學的世界觀”。也許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西方的不少學者把“后現代”稱作“生態(tài)學時代”。與強調差異、對立、沖突的機械論時代不同,生態(tài)學時代強調的是綜合、平衡、和諧。而由“風”的語義場所代表的中國古代文明,其高度的有機性、整合性、生生不息的綿延性,充溢著濃郁的生態(tài)文化精神,正可以作為人們創(chuàng)建后現代社會的一種思想資源。
生態(tài)和諧是一種審美的和諧,較之概念的和諧、邏輯的和諧那是一種更高級的和諧,更理想化的和諧,更人性化的和諧。當代生態(tài)美學肩負的一個艱巨而又神圣的任務,就是重新整合人與自然的一體化、彌合技術科學給語言造成的分裂與疏離,滋潤極端的理性主義給人性造成的枯萎與貧瘠,從而拯救現代社會的生存危機。鑒此,充滿生態(tài)文化意味和審美文化情趣的漢字“風”的語義場,也許會成為一個有益的參照、有趣的啟示。
-----------有意思,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