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不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而是一種文明產(chǎn)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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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記者 趙佳月 發(fā)自重慶、四川
圖/本刊記者 趙佳月
9年以后，面對尚未脫離生命危險的妻兒，李合元又想起2003年9月，妻子唐成芳一口氣服下上百片止痛藥的情景。此后他仔細回憶了那些唐成芳埋怨“活得累”的瞬間，后來這些片斷便占據(jù)了他的大部分回憶。他一遍遍向媒體敘述這些過程，不時懊喪地將臉埋在雙手里。
唐成芳躺在病床上呻吟，病房里沒人的時候，她對著
天花板喊：“你們救不救命哦，這里是不是醫(yī)院啊！”
3月27日，唐成芳和3個孩子喝下百草枯。
28日，李合元從福州趕回來時，她向李合元表達了悔意：“我不該給孩子喝藥，我不該喝藥。”
她的雙腳被綁上了鐵鏈，警察24小時坐在病房門口。
重慶醫(yī)科大學附屬兒童醫(yī)院內(nèi)，7歲的大女兒紅紅并不怨恨母親，她和弟弟妹妹一起安靜地接受治療。只有李合元每天在唐成芳所在的重慶醫(y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yī)院和兒童醫(yī)院之間來回奔走。
在媒體語境中，這一切的源頭被歸為
抑郁癥，促使悲劇發(fā)生的力量因此變得神秘。但正如�？滤裕骸隘偪癫皇且环N自然現(xiàn)象，而是一種文明產(chǎn)物�！�
也許，唐成芳的家庭悲劇也并非偶然。
山村婦女的自殺
李合元和唐成芳的家是四川大竹縣月華鄉(xiāng)余家村，緊鄰210國道，不時能聽到車子從馬路上呼嘯而過的聲音。
屋前的一片池塘已經(jīng)干涸。2007年，李合元和唐成芳一度回家在這片池塘內(nèi)養(yǎng)鴨子，結(jié)果虧了幾萬塊錢。
唐成芳赤著腳下池塘干活，被玻璃劃破了腳，李合元用摩托車載著她到鎮(zhèn)衛(wèi)生院，每天背著她爬上幾層臺階去換藥，這種親密勁讓婦女主任梁勝玉說起時帶著羨慕，他們的夫妻感情因此一直被認為非常和睦。
然而有一次，唐成芳出門趕鴨子，一生氣幾桿子把鴨子打死了。這被李合元認為是她脾氣暴躁的明證。
房子是李合元結(jié)婚前蓋起來的，典型的農(nóng)村兩兄弟合蓋的一幢兩層樓。兩個大門，西邊是李合元家，東邊是他哥嫂家。
樓上樓下4間房，廚房和臥室分別在樓下和樓上的北面。斑駁的木門一打開，兩幅在路邊攤上描摹的藝術(shù)字貼在正對大門的墻上，寫的分別是兩個人的名字。
由于長期在福州打工，兩個月前，唐成芳帶著孩子回家時，屋里的燈已經(jīng)壞了。唐成芳用手電將就了一陣子。有一天讓嫂子饒朝瓊?cè)フ译姽�，饒朝瓊因為不會騎電動車，只說幫唐成芳帶孩子，并給她借電動車，讓她自己騎車去找電工。
“結(jié)果她一氣之下自己走路上街去買燈泡。”在李合元看來，這很不可思議：“就那么幾句話，也沒罵也沒吵，也沒有不幫她，她就生氣了。”
樓梯的燈終于換了，能看清擺在一級級樓梯上大小不一的鞋子。黑黢黢的臥室里，燈仍然是壞的。
樓上客廳內(nèi)倒是亮堂，橘黃色的小毛衣打了一半放在藤椅上。柜子上掛了些臘肉，因為長久未曬散發(fā)出腐爛的味道，這是唐成芳從父母家?guī)Щ貋淼模彩撬诩依镩L期食用的葷菜。柜子上貼著大小兩張?zhí)瞥煞嫉拇箢^貼，上面點綴的藝術(shù)字體寫著：“只有，一個人，開心的，活下去，才是幸福的�！�
3月21日，唐成芳給李合元打電話，說沒有奶水喂給最小的順順，只好喂飯了。李合元讓她多吃些肉，還表示要湊一千塊錢寄回家，“但她說還有錢，我就把錢還了別人。她生順順的時候剖腹產(chǎn)，還欠了幾千塊錢的�！�
柜子里的一本相冊，記錄了唐成芳和李合元結(jié)婚后的笑容，這可能是唐成芳為數(shù)不多的笑容。這位1985年出生的女子，在生了4個孩子之后，臉上仍有一股淳樸的孩子氣。
3月25日，是余家村趕集的日子，集市就在210國道上，在李合元家門口。當晚唐成芳打電話給李合元，“她在電話中大哭，說集市上的人都在說她，說她笨。我安慰她，不用管別人說什么，照顧好孩子就行了。其實也根本沒人說她什么，都是她自己覺得�！�
那一晚，在電話中，唐成芳吐露：“活著好累��！”在李合元的記憶中，這不是第一次，但每次他都覺得她只是埋怨一下。李合元照例安慰了幾句：“你照顧好孩子，等孩子們長大就好了�！�
3月26日晚，唐成芳問饒朝瓊要前屋的鑰匙，“說是找不到鑰匙了�！�27日一早饒朝瓊惦記著：“不知道她有沒有找到鑰匙�！痹绯�7時左右，該是唐成芳二女兒秀秀和饒朝瓊兒子一起上學的時間，饒朝瓊往隔壁唐家打了個電話。
接電話的是大女兒紅紅：“媽媽給我們喝了藥�！�
“什么藥？你們
感冒了嗎？”唐成芳曾經(jīng)向饒朝瓊要過感冒藥。
“沒有，我們吃的都是一樣的藥�！奔t紅說話無力。饒朝瓊覺得好奇，讓紅紅把后門打開。進門的情景是饒朝瓊始料未及的：唐成芳在廚房后門口的水缸邊喝水，地上吐的是一攤藍色的東西。最小的孩子順順躺在堂屋地上的搖籃里，手舞足蹈，“看不出多大問題�！眱蓚�女兒看著唐成芳嚇呆了。
“當時她就后悔了，說她給孩子們喝了百草枯�！别埑倧拇謇镎襾韼讉�人把唐成芳抬出來。“他們連120都不懂打，還是打電話向別人問的�！庇嗉掖鍕D女主任梁勝玉覺得無奈。
饒朝瓊問紅紅：“媽媽給你喂藥，你知道不是正規(guī)的藥，為什么不跑？”紅紅是第一個被喂藥的，她被唐成芳夾在兩膝之間。為了讓孩子們順利把藥喝下去，唐成芳在加了糖的白開水里摻入百草枯，然后用勺子喂到孩子們嘴里。
兩個大一點的孩子是走上救護車的，唐成芳因為舉瓶喝藥，中毒最嚴重。
顛沛的生活
唐成芳很少跟李合元說起她小時候的事情。她的親生父親面對采訪時也似有難言之隱，在他的只言片語中可了解的是：唐成芳在出生幾天后就被父母送走了，原因是他們想要個男孩。家住四川儀隴縣的唐成芳是在17歲時得知自己身世的，此時她才回頭認親生父母。
2003年，李合元隨哥哥到福州打工時，遇到同在那里打工的唐成芳。18歲的唐成芳在一家服裝廠做工，面目清秀，五官端正。盡管寡言，還是被26歲的李合元一眼相中�！拔耶敃r到了成家年紀，也已經(jīng)在老家蓋好房子了，該找個人結(jié)婚了。”
相處兩三個月后，向唐成芳提出結(jié)婚時，李合元是沒有把握的：“我家里窮，還因為造房子欠了兩萬塊錢�！钡翘瞥煞荚跊]有征求父母意見的情況下，同意了李合元的求婚，還安慰李合元：“錢我們慢慢還吧�！�
婚禮只有六七桌，在福州，請雙方的工友吃了頓飯。婚后也有小口角，李合元從談戀愛時就知道妻子的脾氣有些暴躁。李合元家貧不識字，但他覺得自己配小學文化的唐成芳“綽綽有余”。
兩人結(jié)婚，唐成芳家人并不知道。連在福州的親戚，唐成芳也沒有通知，她跟李合元的解釋是：不想和太多人交往，只想一心過自己的日子。
婚后李合元帶著唐成芳回大竹老家，饒朝瓊發(fā)現(xiàn)這段時間小兩口時有爭吵，情急時，甚至見唐成芳躺在地上哭鬧，或者用頭撞墻。
婚后不久，李合元父親得癌癥，加上要還貸款，他和妻子商量決定，自己去福州繼續(xù)打工，唐成芳在家照顧父母。但是出門不久，李合元就被哥哥電話召回，說唐成芳在家
頭痛發(fā)作，不肯吃飯只是哭鬧。
這年秋天，李合元回家?guī)瞥煞嫉娇h人民醫(yī)院檢查，做腦CT，“醫(yī)生說沒什么問題，腦子里沒有什么，就開了些止痛藥�！�
李合元自認的愛好是打麻將。在妻子檢查無恙后，他仍時不時出門打麻將。得知妻子一下子把剩余的止痛藥全吃完的時候，他還在麻將桌上�！案绺缗軄砗拔�，說你還打牌，你老婆都吃藥了�！崩詈显s緊回家，帶唐成芳到醫(yī)院洗胃搶救。
李合元追問唐成芳吃藥的原因，得到的答復是：“不想活了，活著累�！被謴椭蟮奶瞥煞家蠡啬锛摇＠詈显X得父親已經(jīng)到了癌癥晚期，勸說她不要回。“但是她實在要回家，我也沒有辦法。”
李合元給唐成芳買了票，買了水果和水，送她上車，并叮囑司機，在下一站轉(zhuǎn)車時，把她送上車。唐成芳這次回家11天，李合元父親在這期間去世。安葬好父親后，李合元按照唐成芳此前說的地址去接她回家，這是他第一次到她老家。
李合元接唐成芳時才得知，10天前回家路上，唐在渠縣就下了車，“在渠縣瘋瘋癲癲晃了兩天。她在那里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是一個陌生老太太看她可憐，把她帶到家里住的，在那里她打電話給她舅媽，最后才被舅媽接回家”。
這一次李合元還是沒有見到她父母。但是他開始有了疑慮，他問唐成芳舅媽：“她是不是精神有問題？”但其舅媽堅決否認：“絕對沒有！”
回到家后，唐成芳不愿在村里生活，于是李合元帶著她再次到福州。“120塊錢1個月租了一套底樓，很暗，白天和晚上沒什么區(qū)別�！碧瞥煞济刻炀痛粼谶@片黑暗里，不肯出門。
2004年7月，唐成芳在福州生下了大女兒紅紅。為了照顧妻兒，李合元將母親接到福州。這段時間歡笑和口角伴隨著這個家庭，他們和大多數(shù)外來工家庭并無二致。只是，他們想生個男孩的愿望一直強烈�！稗r(nóng)村里差不多每家都有個男孩的，包括她本人也很想要個男孩。”
第二個依然是女孩。為了能繼續(xù)生育男孩，李合元和唐成芳商量把孩子送人。“起初她是不同意的。但她也很想要男孩�！痹诶詈显恼f服下，孩子送給了福州本地一戶“好人家”，“按照約定，我們不能探視。那戶人家生活很好，孩子比在我們家生活好�！彼妥吆⒆樱瑩Q來的是幾千塊現(xiàn)金，李合元稱為“營養(yǎng)費”，是給唐成芳坐月子的。
第三個女兒秀秀降生后，兩人決定回老家生活。但是回家得交計劃生育的1萬元罰金。李合元看村里有人養(yǎng)鴨賺錢，自己也尋思起來。“開始遭到她反對，但后來我兇了她一頓。”兩人揣著在外打工掙的兩萬多元，在家門口修了池塘，買了2000只鴨子和飼料。
這段時間，這位年輕的母親在當?shù)卮迕竦挠∠笾惺乔趧诘��！袄詈显匀粫艹鋈ゴ蚺�，在家干活的大多是唐成芳。”梁勝玉贊嘆，她又要給孩子喂奶，還要做重活，一下子瘦下來。
艱辛的勞作并未換來好收成。這一年的鴨瘟讓他們子虧了幾萬元。但是李合元卻顯得愈挫愈勇，決定貸款改養(yǎng)
鵪鶉，也以失敗告終。為了償還貸款，夫婦倆只得外出打工。
他們來到北京，唐成芳在親戚開的食堂負責看票，結(jié)果被同事認為是監(jiān)工，雙方多次爭吵，嚴重時甚至大打出手。親戚讓唐成芳離開北京，兩人相擁著回到熟悉的福州。
回到福州，李合元因為求財心切，加入到販賣黑車的行列。他覺得自己特別倒霉，經(jīng)常被假扮買家的警察抓住。第一次在看守所關(guān)了1個月，第二次由于再犯，被判刑1年。
這一年里，李合元仿fo一直在等唐成芳離開他，但每個月兩次探視日期，她都準時出現(xiàn)在監(jiān)獄的探視窗口。
此時，紅紅已經(jīng)交給唐成芳生父母帶，“她爸是鄉(xiāng)村教師，可以讓孩子有好的教育�！钡牵�得一個人擔負起秀秀的學費和生活，以及還貸款。唐成芳決定去飯店打工，每個月1200元。
她等來了丈夫減刑出獄。李合元也暗自發(fā)誓要好好對妻子，他決定學點手藝，于是開始做木工，一個月有四千多收入，讓夫婦倆很舒心。
出獄后的那一年，李合元是感覺到家庭溫暖的，唐成芳也時常買些好吃的給剛出獄的丈夫補身體，生活好像就要步上正軌了。在接踵而至的2011年，唐成芳剖腹產(chǎn)，如愿生下了男孩順順。這讓兩口子松了口氣。唐成芳也不用再被村里人說成“只會生女孩”了。
順順出生后，唐成芳的頭痛頻繁起來，情緒頗為低落。一次，正在工地做工的李合元接到唐成芳母親的電話，詢問兩人是不是吵架了�！八o她母親打電話說不想活了�！崩詈显埩思倩丶�。
但是不到一個月，他又接到唐成芳的電話，哭訴：“不想活了，活著累。”李合元還是安慰她：“你看，孩子們多可愛，等他們長大就好了�！�
租的房子無法滿足一家四口，紅紅也該上學了，順順的計劃生育罰款待繳……李合元建議唐成芳回家照顧孩子，這樣孩子的活動空間也會大許多，“她是愿意的�！闭鲁跷�，唐成芳就這樣拿著兩人在福州幾乎所有的積蓄--3000元，獨自帶著孩子踏上返鄉(xiāng)之路。
誰是“殺手”
回到大竹后，一開始不斷有鄉(xiāng)鄰來訪。但是唐成芳似乎并不喜歡，“她總是不言不語，搞得來玩的老鄉(xiāng)都很尷尬�！焙髞恚瞥煞妓餍圆幌聵�，總是把大門緊閉。
“讓她下樓，她也不下樓，喊她上街，她也不上街�！崩詈显偸沁@樣描述唐成芳。獨自在家?guī)Ш⒆拥奶瞥煞嘉ㄒ荒芤揽康氖丘埑偂ｐ埑倳r常給她照顧孩子。
唐成芳莫名生氣的“不良記錄”在李合元的記憶中很多。一天晚上，也沒有發(fā)生什么事情，她就一個人跑出去不見了，“我和哥哥嫂嫂找了好幾個小時，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她躲在比人還高的
青麻地里�！�
生下順順后，要交計劃生意罰款，李合元跟她商量要向她母親借錢。“結(jié)果她一打電話就開始發(fā)脾氣了，最后她媽媽說：我不跟你說，讓李合元來接電話。我接過電話，她媽媽在電話那頭說：問我借錢比問我要債還兇�！�
在梁勝玉的印象中，唐成芳是村里年齡最小的媽媽�！八芮趧�，就是比較內(nèi)向。一個人帶著孩子，小的還在吃奶，大的要上學接送，還要負擔農(nóng)活，老公不在總是孤獨的�！�
梁勝玉似乎很理解唐成芳，“我能理解她。有幾次我也覺得很累，不想活了�！鼻皫啄�，梁勝玉丈夫在外地工作，她一個人在家?guī)Ш⒆拥臅r候，“也曾面臨和她一樣的處境”。
那年梁勝玉給水稻噴藥水，水稻葉子割傷了她的手，藥水浸到傷口里生疼生疼的。也就在這時，噴霧器突然壞了，她回家連修了3次，毫無辦法，“我坐在那里不想起來，總有沖動把藥水喝了不活了�！�
懷孕那年，梁勝玉的妯娌剛剛誕下一子，他丈夫就開始擔憂：“我哥都生了男孩了，你要是生下的不是男孩怎么辦？”梁勝玉一賭氣說：“那你就自己把孩子抱出去扔了�！薄靶液媚谴挝覀兩碌囊彩悄泻ⅰ！�
相比唐成芳，梁勝玉還需要應付妯娌之間的糾紛，倒是饒朝瓊性格溫和，對唐成芳也一直照顧有加。
中山大學社會學與社會工作系的裴渝新老師長期從事女性社會學研究，她認為農(nóng)村留守婦女的“向死心態(tài)”很大程度上不是生理上的精神疾病，而是因為沒有排解空間，沒有語言可以訴說，或者覺得說出來也不會有認可，也沒有支持的網(wǎng)絡(luò)。
“攜子自殺就更說明他們對未來的絕望，他們自殺首先是因為自己對生活絕望，對自己死后孩子的未來也表示絕望。”裴渝新分析，農(nóng)村男子外出打工后，將繁重的農(nóng)活轉(zhuǎn)
嫁給妻子，加上撫養(yǎng)孩子和贍養(yǎng)老人的壓力，這種情況下的孤獨，以及傳統(tǒng)生育觀念的內(nèi)化，都可能是壓垮他們的最后一根
稻草。
“很多婦女在生育后，就割斷了跟社會的交流，她的角色只剩下做一個盡職盡責的母親，作為一個女人的其他需求被弱化甚至忽視。他們即使吃東西也可能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孩子。按照�？滤f，我們不能從病理上來分析，而應從社會文明的角度來解讀。”
來源：南方人物周刊
－－－－－－－－－－－心中唯有悲涼。
